现在想起来,陆征祥先生算得上是姐姐在外交界的入门老师。尽管姐姐早已表明无意涉足政治,但每逢内阁会议之际,会场上总有留给她的一席,无论那座位是否有人。若非姐姐的介绍,只怕穿着打扮无不流露出西方的风格,甚至连嘴边摊着两撇似乎花费了一番心思梳理的小胡子的陆老绅士,会被我当作依附潮流的文人骚客。然而,这位长期客居在异国他乡的外交总长似乎并不是看上去崇尚西方政治和文化那般对舶来的强权和武力予屈服,相反,外交场上他力图维护国家和民族的利益,大有一改继满族政权的软弱外交的困境的决心。
其实我对这位平民出身的外交官颇有敬佩之意,他所付出的永远比他失去的要多,得到的却少之又少,外交中的不利境地一度使他发挥不出应有的才能,这其间身心上蒙受的巨大打击远不是政府的俸禄所能补偿的。尽管如此,陆老在一次次的辞职之后依然又回到了这个位置上。外交官的生涯使他背负上了太多的无奈,这并非是他所愿的,二十一条的签订给陆老留下了几乎刻骨的耻辱,常使他陷入自责不已的困境中。姐姐偶尔论及此事,无奈地表示,如果可以,真想由自己替陆老去承受那种遭遇。我也曾想到,他向我们姐弟诉说作为当事人的无奈,甚至拿出一份保存尚好的记载着签订二十一条的报纸,十分伤感说:“这是一件令人碎心的事。每年我们都有一个纪念日,在这一天我常要流泪。”
三个月前,因假期而无所事事的我被刚从哥伦比亚大学毕业的姐姐在闷得快要发霉的家中拉出来。父亲受“实业救国”的思潮影响,本就一心想让我经商发财,虽然我和姐姐都知道创业的艰难程度堪比中举,不过他被爷爷宠得行事不受约束的长女一劝,恨不得将我赶出家门闯荡一番。加之姐命难违,我更没理由拒绝,不然姐姐的那双直透内心的眼睛会让我生生打消说出“不去”的念头。于是在母亲的一番叮嘱之后,我带着“被卖了”的悲愤心情告别朱门深掩,在几番周转之后,顺着春风摇摆,造访了共和国的心脏地带。
塞纳河穿过巴黎城中,像一道圆弧。河南称为左岸,著名的拉丁区就在这里。河北即右岸,地方有左岸两个大,巴黎的繁华全集中在这一带;说巴黎是“花都”,这一带才真是的。右岸不是中国穷苦学生所能常去的,所以姐姐在当地认识的一位国人朋友说,他是左岸的人,抱着“不过河”主义。区区一衣带水,却分开了两般人。左岸是先锋和理想化的,右岸是求实和物质化的;左岸是守恒的、历史的,右岸是新兴的、发达的。总之,左岸是感性的,右岸是理性的。欧洲人说,法国的历史就是靠塞纳河的左右两翼平衡的,于是才有了欲望的欢乐,也有了精神的情操。但论到艺术,两岸可是各有千秋;不妨说整个巴黎都是一座艺术之城。从前人说“六朝”的菜农都有烟水气,巴黎人身上大概谁都有着一点艺术细胞。公园大街皆有喷泉雕像,博物院处处是,展览会常常开,巴黎人从不吝啬向外人表现艺术的机会;他们几乎像呼吸空气一样享受着艺术熏陶,自然而然优雅起来了。
不过,城里冬季的阴郁气氛是艺术所掩盖不住的,只要几场冷雨便陡然浮现,它俨然已经将艺术融入其中,成为自身构成的不可或缺的元素。我尾随姐姐的脚步走在大街上,看不见高耸的白色建筑物的屋顶,唯有湿黑一片的街道,门户紧闭的小店铺,卖草药的小贩,文具报纸店,坐在街角的水准二流的接生婆,一群看似游手好闲、不安地四处张望的黑人,以及陆老先生住的那家旅馆。
我们站在红衣主教大街的一侧,在雨中仰望对面的旅馆房顶上的烟囱是否在冒烟,冒的情形如何。在这个季节,混凝土抵御不了寒意的侵袭,若想生火让房子暖和起来,就得去买一小捆树枝,三把劈好的短松木条,短得像半枝铅笔,用铁丝扎好,用以从树枝上引火,还得买一捆劈成小节的半干硬木头,这些都要花不少钱。我陪姐姐观察了许久,结果一缕烟也看不见,大概是陆老先生不在,我想。抑或是烟囱凉了,冒不出烟,看来屋内很可能弥漫着烟雾,这样白白浪费了柴火,也浪费了金钱。
一个戴着圆边眼镜的男人匆忙地从街角走进了我们的视野。姐姐温软的手如蜻蜓点水般触碰了我一下,我便知道我们要找的人来了。陆老个子不高,大概四五十岁。他的形象从面容到体型,似乎一切都长得非常对称。头发被很工整地梳成两半,让人想起盖在脑袋上的摊开的书本。中间的纹路在工整的发际线旁分明可辨,正如把巴黎分割成两边的塞纳河一样。似乎在整理发型时一同被整理得工工整整的胡须,在嘴角上翘起了微妙的角度,那种不易被打破的微妙甚至勾起了我将他的胡子,与艺术展上那些雕塑的富有立体感的胡子细细比较的兴趣。
他的那身长及膝盖的灰色外套仿佛与内部的梭织衬衫自成一体,虽说这样的外套已经融入巴黎人民的生活,正如街头随处可见的老绅士,但他们与陆先生想必,总觉得缺少了点什么风范,一种使人不由自主地认为他是一位政要人物并给予尊重的风范,一如日常的外套表现不出画作中的外套所包含的意境。无论是西装,领带和衬衫,尺寸都毫无冲突,就像是为他量身定做的一样。
陆先生脸上夹带着匆忙之色,脚步却显得漫不经心。我留意过处于上班潮期间的巴黎,从容而有序。大概是受优雅的氛围影响,人们表现匆忙的机会并不常有。即使是脚步急促,也无法判断这个人是否正在赶在上班的路途中,或者要参加一场盛大的音乐会也说不定。毕竟,在这里,匆忙不但难以破坏优雅的气氛,反而能够成为追随艺术元素的表现。
坐在街角那几个黑人反倒并不在意破坏这番安静的气氛。他们终于鼓足了作恶所需的胆劲,靠着墙壁站起,相互交接了几句带有浓重口音的法语。把粗糙的手收进衬衫的口袋,正如同把恶意藏在其中,黑人径直地向我们走了过来。无一不辫扎着奇怪的发条挑起了我产生乱糟糟的发型是不是黑人的特征的怀疑,那发条的形状,恐怕十有八九个人的脑海中会鲜明地浮现出从下水沟里刚捞上来的烂面条,被毫无美感堆在头上的恶心模样,面条的缝隙间其中随处可见大量的污垢,在被雨打湿之后,它们甚至还受潮发霉了。这堆面条长得超出了必要,凌乱地垂到他们的外套上。
那群黑人想必已经知道我正在打量着他们,夹着浓重的土著口音的对话充满了轻浮与不屑,目光也开始毫无忌惮地在我身上寻求着什么有价值的东西。他们身上的外套布满无数细小折皱,令人想起六旬老妪脸上的皱纹。白衬衫,不,现在应该是被污垢染成了不均匀的灰色衬衫的衣领有一边突兀地翘到了外套外,似乎难以忍受待在里面的不快。磨破得线头绽露的裤脚根本掩盖不住比枯柴还要黑的小腿。每一样无不像是从廉价的小摊淘来的,或者从别人身上抢来的拼凑货。尽管如此,看得久了,竟渐渐觉得被他们穿在身上的衣服实在可怜。我并不在意自己的穿着,但不代表不对别人的衣着打扮不在意,这群黑人硬生生地将我对家乡里的行乞者或是中国劳工的着装的介意挪到了他们身上,他们简直是在刻意亵渎服饰的概念。
我根据排列的前后顺序开始标记他们,那个可以随时向别人表现眼睛翻白的矮个子是第一,跟在后面一脸不屑的表情的家伙是第二,脑袋活像一颗硕圆的果仁的黑人是第三……四,四个,还好没有黑人妇女或者小孩子,这群单身汉的遭遇可能会惨烈一点。不过也许只是气温太低,此时他们的家属正蜷缩在某处街角由破布和纸皮堆积而成,姑且被他们称为“家”的垃圾集合体里面抱团取暖,不想出来活动罢了。
由于姐姐一早解决了住宿问题,我们的行李都放在了租房里,这次出门实际上带的东西并不多。迅速审视了我和姐姐带着的姑且算作有价值的东西之后,我确定黑人的主要抢劫目标是姐姐的那个精致的手袋。手袋里面究竟装着哪些物品,我不曾在意,但无一例外都是极其重要的东西,既然如此,既然是姐姐的东西,绝不能让他人夺去。
周围的行人显然对这群黑人厌恶至极,然而他们当中可能不乏有被抢劫的受害者,虽难以抑制对不雅事物的嫌弃之情,却又不得不屈服于他们充满暴力的恶行之下,于是,一个贵夫人仓皇地把因聚集了一群人而好奇地驻足望向这边的孩子拉回自己的伞下随后加快脚步远离了这块是非之地,刚才还蹲在街角的那个二流接生婆只肯从墙角边露出的半个脑袋,旁边几家店铺的铁门更是不知何时已经紧闭起来,店主丝毫不顾里面的顾客的购物体验。我甚至可以通过门上方被玻璃覆盖的小口中看到被阴暗的光线打在脸上的他们那一副惶恐的表情,以及在剧院看戏时才会出现的眼神。
陆先生似乎对身后即将发生的一切并未察觉,他还徘徊在赶路的枯燥之中,以及对旅馆中临时容身的家的想念。就这样,最好不要扯上陆先生,我这样想到。舞台的演员已经准备就绪了,布置好的场景随时可以暴露在揭开的帷幕之下,观众只需安静就座欣赏演出就好了。
就在我沉浸在自己的剧场布置而得意忘性之时,衬衫的衣袖被扯了一下。这次不是触碰,而是用力的拉扯。身边的少女平静地看着我,仿佛眼下正在发生的事情与她无关。那不是单纯地视为与她没有关系,而是所做的一切于她都毫无意义。这是最直接,也是最残酷的漠视。
“弟弟,不要闹……”姐姐的话终于传进了我的耳中,好半天才被我理解。虽然这是一句祈使句,但在我看来与命令无异。姐姐的话语没有持续很久,然而当我葛然觉察到时,感觉如同从生死的彼端传来一样漫长。她的轻微的嗓音并未结束,而是突然消失在了什么地方。本来她还想努力再说下去,但是话早已无影无踪。是被破坏掉了,促使她说话的动力被破坏掉了,说不定破坏者就是我。
在沙漏中流淌的时间,似乎被突然改变了连通处的径口大小一样,原先可以通过小流之处仅容粒沙下落,空间中的一切皆因此而沉寂,空气中的雨水在下落时被挤压得变形的过程清晰可见;行人的交流声,脚步声,雨滴打落在地面上的噪声,比圣母修道院钟楼传出的钟声还要悠长。那群黑人的动作缓慢程度简直足够被街头的画家速写一天。此时此刻,唯有少女的颜容可以和卢浮宫里的那些名画一样成为永恒。
静止,一切都静止了。他们的动作如此诡异,一如胶卷中的画面被切割成一片片在银幕上被工作人员笨拙却不厌其烦地撤下换上。直到姐姐似乎为了唤醒还被惊愕困扰的我而试探性地发问,“我的头发乱了?”
她不自信地歪头,好让两侧爬上肩膀的发丝回到腰部,随即向我确认般地笑了笑。
“嗯?怎么会呢,姐姐还是一如既往地漂亮啊。”我的目光落在少女身上。姐姐还是刚才那个姐姐,即使就在她身边发生了令人难以置信的事情,姐姐还是保持着甚至可以用诡异来形容的不变,也许是,她早已习惯了这样的怪异。
“走吧,是时候该拜访下老先生了。”姐姐转过身,别过一条异样死寂的街道。
既然她对这一切没有更多的干涉,我也自然无需把脑细胞耗费在怎么处理这种残局上。跟随姐姐走进马路对面的旅馆。门扉交错之间,我看见了那行刻在墙壁上的小字,“小心记忆被篡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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